鞦韆
小學,我們常常在這座公園搶盪鞦韆。
我搶不過你,就打你;你打不過我,就大哭。最後,我們兩個都被自家的老媽壓著頭,向彼此道歉。
這樣的光景,幾乎占據了童年的每一天,直到我老媽和你媽媽成為朋友。
而我們還是像仇人一樣,誰也不願先軟下口氣。公園永遠是我們的戰場,鞦韆則是勝者的戰利品。
不過我總是搶不過你,你總是打不贏我。
國中,某一天放學,你約我在這個公園見面。
我依約出現,而你坐在盪鞦韆上,坐在那個小時候我老是搶不過你的盪鞦韆上。
「我喜歡你。」
你低下頭,小聲地說。
回應你的,是我握緊的拳頭,那個小時候老是把你揍得哇哇大哭的拳頭。
你摀著半邊臉,不可置信地看著我。
「別跟老子開這種玩笑,混蛋!」
吼完這句,我沒有像一般漫畫演的那樣頭也不回地跑走,而是又踹了你一腳。
你沒有對我還擊,只是被我踹得疼出眼淚來。現在的你,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嚎啕大哭了。
「我是真的喜歡你!」
你大吼。
結果我還是忍不住逃跑了,成了不敢回答的膽小鬼。
高中,我們開始形同陌路。
就像小時候那樣,我們誰也不肯先低下頭來和好。
這種尷尬的情形,直到我考上外地大學才結束。
結束了這場冷戰,也結束了這段似敵似友的關係。
大學的暑假,暫時從宿舍搬回老家的我,某天無聊到公園晃晃。
盪鞦韆上,坐著附近的小孩。
在我眼中,那小孩不知不覺與你當年的身影重疊。
不論是搶贏盪鞦韆而得意洋洋的你,還是低著頭紅著臉向我告白的你。
我這才發現……
原來我還沒忘記你。
也許是奇妙的默契,過沒幾天我竟然在公園遇到你,許久不見的你。
褪去兒時青澀幼稚的我們,又和好如初了。
隔年的暑假,我約你出來。一樣的公園,一樣的鞦韆,不同的是當年的毛頭小子已長成大男孩了。
我向你說了,那年說不出口的答覆。
後來,童年的光景再次重演,我們都被自家的老媽,逼著向彼此道歉。
道歉的原因,是因為我們相愛了,奪走對方娶妻生子的權利和幸福。
「分手吧。」
不知爭吵了幾次,不知反抗了幾回。
有一天晚上,你約我出來,坐在當初你向我告白的鞦韆上,說了這句話。
我沒有拒絕。
我們都將面對大學畢業,都將迎向不可知的未來。我知道,現在的我們少了勇氣去面對這種未知結果的愛情。
對於眼前讓人疲憊的現實,你我都倦了。
也許我們相愛只是一種錯覺,在還沒愛到不可自拔時趕緊抽身,也許是最保險的選擇。
也許。
鞦韆鞦韆,小時候會如此喜歡鞦韆,是因為盪到最高點時離天空很近,會有種快感。蔚藍的天空,象徵不受拘束的自由。
卻忘了,鞦韆的鐵鍊始終連結在上方的鐵管。
逃不了。
就像現在我們所處的這個社會,逃不了。
所以我們選擇不愛了。
當鞦韆盪到最高點時,若妄想伸手觸摸天際,最終下場只是摔得粉身碎骨。
之後我們各自大學畢業,各自有了工作,各自有了生活。
彼此的母親都還是好朋友,但我們卻連朋友都稱不上,再也沒有連絡,只能偶爾從母親口中得知對方的近況。
你的結婚典禮,我沒有到場祝福。
我結婚時,你卻寄了張卡片給我。
上面寫道:
我們都曾嚮往過鞦韆上的天空,也曾得到過。
希望現在你我的天空,還很藍。
我沒有讓妻子知道這件事,也沒有回信。
就這樣吧。
過了好多年,我有了一對兒女,有一個熱鬧且幸福的家庭。
你卻離婚了,聽說沒有留下任何子女。
然而我沒有像小說或漫畫演得那樣,拋下家庭,勇敢去追往日的愛。
不是沒有勇氣,也不是不愛了,而是現在的我有太多責任。
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你早日找到幸福。
你的幸福,以前我沒有勇氣給,現在則是給不起。
對不起。
直到我的兒女上大學了,工作了,結婚了,你始終是孤家寡人。
在我兒子的結婚典禮前幾天,從母親口中得知你病逝的消息。
我沒有感到劇烈的哀慟,只有淡淡的悲傷。
這就是你選擇的人生嗎?最後孤身一人回到天上。
願你好走。
人生的最後幾年,我搬回老家安養天年。
偶爾,我會到附近的公園坐坐,看著活力充沛的小孩子玩耍。
但那揹負太多回憶的腰背早已直不起來了。
黃昏,小孩子紛紛回家吃飯,只留下幾個小孩在玩溜滑梯,鞦韆上已空無一人。
我從長椅上移到鞦韆上,那個當年你和我告白的鞦韆上。
好奇怪,明明是幾十年前的事了,一坐在上頭,這些回憶卻一個個躍上眼前,就好像昨天才發生似的。
還記得,小學我們常常在這座公園搶盪鞦韆。我搶不過你,就打你;你打不過我,就大哭。最後,我們兩個都被自家的老媽壓著頭,向彼此道歉。
還記得,國中你坐在鞦韆上低著頭,紅著臉向我告白。我踹了你一腳,最後逃跑了。
這一切我都記得。
但往往想到那頭,就被附近的嬉鬧聲拉回現實,沒有你的現實。
我此刻才徹底明白,你已經回到天上了。
沒想到當年沒有勇氣相愛的我們,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。
如果,鞦韆盪得高一些,是否就能離天上的你近一些?
可惜現在老了,沒那個力氣盪鞦韆了。
只剩下坐在鞦韆上回憶你的力氣。